天安門清場前一刻 台灣記者看學生們的複雜情緒
更晚一些,天色暗下來,危機的消息,卻突然像暴雨驟至,不斷打在廣場上。
北京郊區的工人自治會成員一個個被逮捕,支持的市民,傳出被公安扣留,大學生從西邊進城時,看到有便衣的解放軍……,各種訊息不斷湧入。
廣播報導了工人自治會成員被公安的廂型車帶走後,學生群起到公安部大門口抗議,沒有結果。工人沈銀漢的姐姐在廣播中,悲憤陳述非法逮捕的經過,她哭訴說,前往公安部交涉,不知去處,沒有任何交代。北京郊區的工人也有四、五十人被逮捕。
她的控訴,讓廣場群眾更為憤怒。這對於已與公安部處於對立情緒的學生,產生了刺激作用。
眼見危機迫近,指揮部在廣播中說,請大家要多注意同學的安全,互相關照,大逮捕要來臨了。
廣播中也會出現最新外電消息,包括解放軍要進城,有三十萬大軍集結,四面包圍北京城,已經在郊外駐紮,不斷操練,隨時要攻進來……。
本來為了區隔,規定廣場內只許學生出入,但後來人少,流動性高,管制已經放鬆,學生對大量集結的群眾與便衣難以分辨,更何況民眾幾萬人進進出出,入夜以後,天色昏暗,人更不容易辨識,氣氛更加緊張。一些學生緊張得徹夜無眠,神經過敏。
在逐漸逼近的壓力下,學生本身的承受力已快達到極限。
事實上,這幾天官方透過媒體不斷放話,提出學生退出廣場的訴求。有的出自於小學生的口吻說:「希望大哥哥、大姐姐把廣場還給我們放風箏」,也有出自於市民的訴求:「請把廣場還給市民」。還有官方發動的遊行,約莫有三千多人,高舉「制止動亂」、「支持戒嚴法」、「支持李鵬」的標語。這些呼籲文章,通過廣場西邊人民大會堂上的大廣播站播出,對學生形成另一種壓力。
大陸的記者朋友直接的說,這是官方在製造「制止動亂」的輿論,為接下來的清場行動找合理化的藉口。
站在這裡,我開始為學生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「重」。
現場看來,這些學生也只不過是二十歲的孩子。他們既單純又複雜,既理想又世故,他們既不是白紙一張,也不是成人世界的縮影,而是所有的改革與理想,權力與慾望,夢想與野心的總和。
人們總期待在這裡看見一種理想主義原型,一種純粹的光環。殊不知,學生也是人。二十歲的年輕生命。他們一樣有著複雜的人性和慾望。世界是什麼模樣,學生也會映出它的模樣。
我曾經聽一位學生運動領袖說過:「如果我們不撤退了,全世界的支援會繼續進來,但如果撤了,支援就再也進不來,世界的焦點也消失了。」
質言之,世界的支援,有如道旁掌聲,鼓動著馬匹不顧安危,繼續向前狂奔。當世界各地的捐款不斷湧入,學生在這裡接收,就算有人想撤退,依然有人想留下,繼續接收海外資源,他們永遠可以支撐下去。
比起學生、知識分子的貧窮生活,海外支援的金額太大,誘惑力太強。學生能抵擋這樣的誘惑嗎?
更何況,留在廣場還有一個更崇高的道德正當性:「反抗到底,勇敢堅持」。
現在,學生已在崩解邊緣,廣場逐漸失控,學者也無法教學生撤退,中共內部更不可能縮手,這一場震撼世界的學生運動,要如何收場?
我只能坐在這裡,注視著事態走向最後的終局嗎?
夜深時分,我看著那一小隊一小隊手擎大旗的學生和工人,奔逐在廣場上,目光中露出火一般燃燒反抗的光,彷彿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」,內心生起一種不祥的憂懼。
那種目光,那種怒火,那種玉石俱焚的狂熱,即使不是摧毀別人,也會被別人摧毀,甚至最後,在過度燃燒的激狂中,自我毀滅。
這些孩子啊,開國際記者會、調動全世界的目光、刺激中共官方最敏感的神經,招來全北京市民的關注,集中全中國人民的目光,卻是如此純真狂熱,像活在不真實的火影幻覺之中的精靈。
夜深三點多,狂奔的青春耗盡了力氣,回到帳篷裡,停止了躁動,安靜下來了。
我換了一個長鏡頭,在觀景窗裡,凝視著這些青春的面容。
看得出來,今天晚上多的是憂愁的、茫然的眼神。他們有時靜靜坐在帳篷裡,有時聽見外面有騷動,就站起來觀望,面容惶然,不知所措。有幾個學生臉色黝黑,可能有幾天都在廣場曬著大太陽,又無處洗臉,就那樣撐著。有一個戴眼鏡的青年,長相斯文,面孔白淨,像南方來的,不知道為什麼,一瞬間望向天空,望了許久。
我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高處台階上,遠望著帳篷裡小燭光,像渺小的螢火蟲,一盞一盞閃閃發亮。歌聲遠遠傳來,又柔又輕,彷彿安眠曲。
寧靜的廣場,彷彿一張略微凌亂的大床,一個天地間為純真孩子而鋪設的花園。小小的帳篷,像一朵一朵的小花傘,遮蔽著青春的夢想。
※本文摘自《未燒書》,作者/楊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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